“他们把爷爷的棺材送回来了。”
电话那头，姑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，干涩而疲惫。
我站在波士顿公寓的窗前，看着楼下查尔斯河上缓缓行驶的观光船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晓阳？
你在听吗？”
“...在听。”
“他们只给一天时间。
明天必须下葬，不准办仪式，不准聚集人。”
“他们是谁？”
“军方的人...还有北方来的。”
姑姑的声音压得更低了，“家里现在全是他们的人。”
我握紧手机，指节发白。
窗外，一个金发女孩正骑着自行车掠过，笑声飘得很远。
“你什么时候能回来？”
姑姑追问。
“明天。”
“首接去墓地吧，别回家。
家里...不方便。”
“好。”
电话挂断了。
我依然站在原地，手里还握着手机。
河面上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。
这就是我爷爷白昌盛的结局。
那个在木泰叱咤风云三十年的“白狐狸”，最后连回家的路都走得这么仓促。
二十西小时后，我站在木泰郊外荒凉的山坡上。
泥土是红色的，被雨水浸泡后变成深褐色，黏在鞋底甩不掉。
两个穿着工装的男人正把棺材缓缓放入墓穴，动作机械而迅速。
“轻一点！”
姑姑突然喊道，声音在空旷的山坡上显得格外尖锐。
抬棺的人瞥了她一眼，动作并没有放慢。
“算了，姐。”
二叔白国勇拉了拉她的胳膊，“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。”
我站在他们身后三步远的地方，看着这一切。
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回到木泰，第一次见到家人，却是在这样一个场景下。
雨水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，打在我的西装外套上，留下深色的斑点。
“晓阳，不过来最后看一眼吗？”
姑姑回头问我，眼圈红肿。
我摇摇头。
不是不想，是不敢。
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那个躺在棺材里的人。
一个穿着缅甸军装的男人撑着黑伞走过来，用生硬的中文说：“时间到了，请尽快。”
二叔的拳头握紧了，我看见他太阳穴上的青筋在跳动。
但他什么也没说，只是点了点头。
“他们连最后一点时间都不给。”
姑姑哽咽着说，“你爷爷当年...别说了！”
二叔厉声打断她，“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！”
雨下得更大了。
泥土被铲起来，落在棺盖上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噗，噗，一下，又一下。
像是这个世界在给白昌盛的一生画上句号。
我转身离开墓地，沿着泥泞的小路往下走。
姑姑在身后喊我：“晓阳！
你去哪儿？”
“走走。”
我没有回头。
木泰镇变了。
街道还是那些街道，但气氛完全不同。
曾经随处可见的、印着“猛虎山庄”字样的招牌不见了；爷爷名下的赌场大门紧闭，贴着封条；就连路边摊贩看我的眼神都变得躲闪。
我在一个卖槟榔的小摊前停下。
“一包。”
我说着地道的缅语。
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，他抬头看了我一眼，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住了。
“是...白家的小子？”
他压低声音。
我点点头。
他迅速把槟榔包好塞给我，摆摆手：“快走吧，别在我这儿站着。”
我递过钱，他犹豫了一下才接过，像接一块烫手的山芋。
走到镇子尽头，我看见了那座曾经灯火通明的宅院。
如今大门紧闭，门口站着持枪的士兵。
他们冷冷地看着我，手按在枪套上。
这就是爷爷用一生打拼来的家。
我们回不去了。
“他们把你爷爷的书房封了。”
不知什么时候，二叔站在了我身后。
他的西装皱巴巴的，领带歪在一边。
“里面还有什么？”
我问。
“什么都没了。
重要的东西，他们早就搬走了。”
二叔点起一支烟，深吸一口，“你爷爷最看重的那张地图，也没了。”
我知道他说的是那张牛皮地图。
爷爷总喜欢指着它对我说：“晓阳，看，这些都是我们白家照看的地方。”
那时我八岁，坐在爷爷的膝头，闻着他身上雪茄和茶叶混合的味道。
“爷爷，这些地方都是我们的吗？”
“傻孩子，”他大笑，用长满老茧的手摸我的头，“地是国家的，爷爷只是...帮大家看看场子。”
现在，看场子的人死了，场子也散了。
“你以后有什么打算？”
二叔突然问。
“回美国。”
“也好。”
他吐出一口烟圈，“这里没什么可待的了。”
我们并肩站着，看着那座被查封的宅院。
雨己经停了，夕阳从云层缝隙里漏出来，把房子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“你爷爷他...”二叔顿了顿，似乎在斟酌用词，“他最后那段时间，经常提起你。”
“提我什么？”
“说你是家里最聪明的孩子，说你不该回来趟这浑水。”
我没说话。
三年前我执意要去美国读书时，爷爷大发雷霆，说我是“忘本”。
现在想来，那可能是我人生中做过最正确的决定。
“那个...”二叔欲言又又止，最终只是把烟头扔在地上，用脚碾灭，“照顾好自己。”
他转身走了，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瘦削。
这个曾经在木泰能呼风唤雨的男人，现在连走路都低着头。
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宅院，然后转身朝镇外走去。
我知道，从今天起，我不再是“白家的小少爷”了。
我只是白晓阳。
一个无家可归的人。
背包里，那包槟榔还静静地躺着。
我掏出来，想扔进路边的垃圾桶，却摸到包装纸下面似乎有什么硬物。
小心翼翼地拆开，里面除了槟榔，还有一张折叠的小纸条。
展开一看，上面用细密的缅文写着一行字：“你爷爷留了东西在老地方。
小心。”
我的手微微发抖。
回头望去，那个槟榔摊己经收摊了，老人不知去向。
夕阳完全沉下了地平线，木泰镇笼罩在暮色中。
远处的山峦像伏卧的巨兽，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土地。
老地方...是哪里？
我把纸条揉成一团，紧紧握在手心。
这场葬礼，看来只是另一个开始。
（第一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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