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五点半，陆军指挥学院的起床号还没在晨雾里散尽，江砚己经踩着湿漉漉的露水冲过了五公里终点线。
他身上的体能服洗得发白，领口磨出了细密的毛边，左胸位置还留着一个淡淡的印子。
那是小时候跟着父母在训练场跑闹时，不小心蹭到的草汁，洗了无数次都没完全褪去。
十七岁的少年身姿挺拔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，喘息均匀有力，每一步落地都带着军校里练出来的规整节奏，和身边刚跑完步、正弯腰喘气的学员们比起来，竟丝毫不落下风。
“江砚，又跟着我们加练啊？”
一个戴列兵肩章的学员首起身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，“你这水平，比我们这些正经学员还扎实，将来肯定得考咱们学院啊？”
江砚扯了扯嘴角，没说话。
考军校，穿军装，像父母那样成为战术教官，这是他从记事起就刻在骨子里的目标。
他的童年是在学院的训练场、战术模拟室里度过的，听着队列口号长大，看着父亲示范战术动作，跟着母亲学认地图和枪械零件。
军校的一草一木，甚至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混着青草的味道，都让他觉得踏实。
告别学员，江砚沿着家属院的石板路往家走。
清晨的阳光穿过香樟树的枝叶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，路边的宣传栏里还贴着父母的照片。
五年前，他们作为联合战术指导组的成员，去边境执行任务时遭遇突发状况，双双因公殉职。
照片上的两人穿着笔挺的军装，笑容明亮，背景正是他从小跑到大的训练场。
推开家门，玄关处的换鞋凳上整整齐齐摆着两双擦得锃亮的旧军靴，那是爷爷江建国的。
江砚换了鞋，刚走进客厅，就看见爷爷坐在沙发上，背脊挺得笔首，像随时准备接受检阅的老兵。
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，袖口挽到小臂，露出胳膊上一道狰狞的疤痕——那是老山前线留下的纪念。
他面前的茶几上，放着一封烫金封面的信封，字迹工整：“市第一中学录取通知书”。
信封旁边，一枚暗红色的军功章静静躺着，五角星的棱角被岁月磨得温润，背面刻着的“一等功”三个字却依旧清晰有力。
江砚的心猛地一沉，脚步顿在了原地。
爷爷抬起头，目光落在他身上，那双曾经在战场上看过生死的眼睛里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，有疼惜，有坚决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“回来了？”
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，指了指茶几上的通知书，“看看吧。”
江砚走过去，拿起那封录取通知书，指尖触到烫金的字迹，只觉得一阵冰凉。
“市第一中学”，他知道那是全市最好的普高，可那和他的人生规划，和他二十多年的执念，没有半点儿关系。
“爷爷，这是什么意思？”
他的声音有些发紧，攥着通知书的手指关节泛白。
爷爷拿起那枚一等功军功章，用粗糙的拇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稀世珍宝。
“这枚章，是我三十多年前在老山前线拿的，”老人的声音缓缓响起，带着岁月的厚重，“当时我带的排守住了阵地，全排就活下来五个，我这条命，还有这枚章，都是兄弟们用命换的。”
江砚没说话，他知道这枚军功章的分量。
爷爷是退休中将，一辈子戎马生涯，立功无数，却最看重这枚一等功军功章，平时都锁在樟木盒子里，从不轻易拿出来。
“我用这枚章，托老战友走了程序，”爷爷抬起头，目光紧紧锁住江砚，语气斩钉截铁，“你下个月，去市一中报道。”
“什么？”
江砚像是被惊雷劈中，猛地后退一步，录取通知书从手里滑落，掉在地毯上，“爷爷，你疯了？
我要考军校，我要穿军装，你忘了我爸妈是怎么教我的吗？”
“我没忘！”
爷爷的声音突然拔高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，眼眶瞬间红了，“我没忘你爸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要枪玩，没忘你妈第一次上训练场就摔破了膝盖还笑着说没事，更没忘五年前，接到他们牺牲消息的那天，你抱着他们的军装哭了整整一夜！”
老人猛地站起身，胸口剧烈起伏，指着墙上父母的合影，声音里满是痛惜：“他们是英雄，可我宁愿他们不是！
江砚，你是江家最后一根独苗了，我不能再让你走他们的老路，不能再让你去冒那个险！”
“冒险？”
江砚攥紧拳头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，疼得他指尖发麻，“在你眼里，当兵就是冒险？
我爸妈的牺牲是荣耀，不是教训！
你让我去普高，让我做个‘正常人’，这和逃兵有什么区别？”
“逃兵？”
爷爷气得嘴唇发抖，抬手想打他，可手举到半空，终究还是无力地落下，“我这是在救你！
你爸妈要是还在，他们也会让你好好活着，平平安安的，而不是天天想着扛枪打仗！”
江砚看着爷爷泛红的眼眶，瞥见他胳膊上的伤疤，望着茶几上那枚浸着鲜血和荣耀的军功章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。
他知道爷爷是为了他好，可他无法接受这种“保护”——把他从熟悉的军营里拽出来，扔进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，让他放弃从小到大的信仰。
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，落在父母的合影上，照片里的笑容依旧明亮，却刺痛了江砚的眼睛。
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录取通知书，烫金的字迹硌得手心发烫，就像爷爷那句“江家最后一根独苗”，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。
“我不去。”
江砚把通知书扔回茶几上，声音低沉却坚决，“我要考军校，这是我爸妈的心愿，也是我的选择。”
说完，他转身就往房间走，背后传来爷爷沉重的叹息声，像一块巨石，砸在寂静的客厅里，也砸在江砚的心上。
他走进自己的房间，反手带上房门，目光落在书桌角落里——那里摆着一个小小的迷彩背包，里面装着他的第一套迷你军装、一把玩具枪，还有一张他和父母、爷爷的合影，照片里的他穿着小小的体能服，站在训练场的阳光下，笑得一脸灿烂。
江砚走过去，拿起那个背包，指尖抚过上面的迷彩纹路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
他不明白，为什么爷爷要用最珍贵的荣耀，来阻止他追求自己的信仰。
那褪色的体能服，那熟悉的军营，那刻在骨子里的军装梦，难道真的要就此放弃吗？
最新评论